“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送别“诗词的女儿”叶嘉莹
设在南开大学内的叶嘉莹先生追思灵堂。
11月30日上午,参加叶嘉莹先生遗体告别仪式的人排成长队。
迦陵学舍门口摆满花束。
冬日的南开园,天空湛蓝。马蹄湖的荷塘虽然凋零,但生机犹存,让人想起李商隐的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李商隐是叶嘉莹先生生前投注众多生命热情给予阐释的古典诗人。她曾说,“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难、不幸的事情,都是用李商隐的诗来化解。”只是马蹄湖的这些冬景,再也等不来赏荷吟诗的叶先生了。
2024年11月24日,有“诗词的女儿”之称的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叶嘉莹先生逝世,享年100岁。11月30日,叶嘉莹先生的告别仪式在天津举行,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现场吊唁。
叶嘉莹农历荷月出生,小名“小荷”。她写过不少咏荷诗。而巧合的是,南开校园的一个重要景点马蹄湖,一到夏天满塘荷花。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执教几十年,她曾写诗表达自己与南开的情谊,“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很多人在南开看到荷花的时候,天然会想起叶嘉莹。一个地理空间与诗意世界,形成了互文对照。
众人送别:
“天池定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里”
叶嘉莹逝世后,在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逸夫图书馆内设有追思灵堂。灵堂中央,花圈层层簇拥着叶嘉莹先生的遗像。照片中的她面带笑容凝望远方。
11月30日上午10时,叶嘉莹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天津第一殡仪馆滨河厅举行。现场,大屏幕上打着一句诗:“天池定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里”。
冬天的天津,气温较低。记者看到,南开多位学子及叶嘉莹亲友陆续赶来,现场还特别设置了“社会人士等候区”。早上8点多,已有很多人在等候入场。其中有从上海、郑州等地赶到天津的90后、00后,也有天津本地的退休工人,他们都是深受叶嘉莹影响的诗词爱好者。
来自上海的90后孔女士,此前听过叶嘉莹的讲座,深受感染,这次趁周末,她坐了一夜火车,早上直接拉着皮箱赶到天津告别仪式现场,送叶先生最后一程。她还在火车上抄写了一段《古诗十九首》表达哀悼:“叶先生讲过《古诗十九首》,特别精彩。”
曾表心迹: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叶嘉莹一生花费很大精力投入在诗词教育上,努力促进诗词润及现代社会。
叶嘉莹用生命体悟诗词、传播诗词,将诗词感发的力量升华为荡涤心灵的能量,在无数人心间播下文化的种子。在叶嘉莹的诗学理念倡导下,南开大学文学院大力推动“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诗教润乡土”等活动,继续致力于在现代社会中将诗词营养传送给普通大众。
张静是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也是叶嘉莹嫡传弟子。她先是跟着叶嘉莹从事博士后研究,出站后留在先生身边工作,与先生“携手日同行”已有20多年,见证了叶嘉莹生活简朴、惜时如金、坚强豁达的珍贵瞬间。
张静回忆,2014年7月下旬,叶先生在加拿大温哥华家中收拾回国装箱的资料书籍时,不慎摔倒,腰部扭伤。“几天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为叶先生举办九十华诞庆祝会,她坚持站着用英文发表了半个多小时的讲话。第二天伤痛加剧,下床都十分艰难。”
在为弟子张静2024年10月出版的《诗词大先生:叶嘉莹的诗教人生》所作的序文中,叶嘉莹再次阐述她对师生关系的理解。“老师与学生之间的这种情谊,有时甚至比骨肉更亲近。师生的情谊,是他们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种传承。我们讲授古典诗歌,我们的理想和志意都是寄托在诗歌里面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和志意,我们还透过古人的诗歌,把他们的品格、理想,他们的志意、怀抱,他们的情操、修养,传递给学生。”
叶先生在序言中,还引用陶渊明的诗句“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来表露心迹。序文的末尾,她作诗感慨人生:“天外从知别有天,人生虽短愿无边。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
心愿得遂:
古典诗词热正在年轻人当中兴起
1979年,在海外已拿到终身教职、生活安稳的叶嘉莹,主动申请回国义务讲学,将身心投注到中国古典诗词的教育和传播中。她受邀来到南开大学执教。晚年她个人累积捐赠3568万元,在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志在全球弘扬中华诗教。她希望,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
她的心愿没有落空。如今,古典诗词热正在年轻人当中兴起。
来自河南郑州外国语学校的高中生张梓烨,是专程来吊唁叶先生的其中一位。他所写的两首挽诗被登在南开大学文学院公众号上。在接受采访时,张梓烨谈到,读初二时他曾参加央视《2022中国诗词大会》节目录制,从此开始读叶嘉莹先生的书,并产生了将来“以研究古典诗词为志业”的想法。
叶嘉莹去世消息传出后,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张元昕从美国纽约飞回天津。张元昕14岁时,被南开大学文学院破格录取,成为叶先生年纪最小的爱徒,跟着她学习了6年。在追思会上,张元昕说:“诗歌是全息的,它承载着每一位诗人的生命。叶先生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作诗歌的全息,什么叫作诗教,它不仅是一种文学的形式,也是一种情感的教育,一种伦理的教育。我在先生身上看到的是整个生命状态的学问,是以心应心的知行合一的学问。叶先生已经把灯传下来了。作为学生,我们需要用一辈子去努力完成这样的责任和使命。”
影响巨大:
“她把自己整个生命融进去了”
古典诗词的当代研究者、创作者众,名家辈出,但叶嘉莹在古典诗词教育与大众传播领域内的影响范围尤为突出、广泛。
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原常务副校长陈洪提到,在研究和传播古典诗词领域,叶先生最大的特点是,“她把自己整个生命融进去了,既是一个研究者、一个传播者,又是一个践行者。”
1979年4月24日,叶嘉莹在南开大学的第一讲,是在第一阶梯教室。她用自己的诗句“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作为开场白,一下子就把同学们全都吸引住了。此后,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堂课,学生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叶嘉莹曾为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1978两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很多学子至今仍记得她在几十年前上课时的盛况——能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不光加座加到了讲台边上,连门口、窗边都挤满了人。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常务副会长、研究员张卫1978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当年曾亲身感受过叶先生的讲课魅力。张卫说:“她的课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因为她讲课的方法、关注的重点,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中国古典文学。她带领我们从人性、人情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学,让我们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宝库。”
弟子回忆:
“温润的话语有万钧之力”
天资聪颖,幼年受到书香之家的熏陶,加上青年时期在辅仁大学受到恩师顾随的点拨,为叶嘉莹在古典诗词的欣赏和创作上打下深厚的根基。浮世坎坷的忧患经历,使得她在作为师者讲诗论词之时,能以生命体验和直悟进行兴发,所以见解独到,感染力强。可以说,叶嘉莹集深厚的国学功底、精湛的西学修养、深刻的生命体验于一体,形成了非常独特的诗学范式。
中国教育出版传媒集团出版部主任迟宝东是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带的首位博士生。在追思会上,他回忆了自己跟叶先生学习的往事:“叶先生讲课充满了生命力和感染力。她常常旁征博引,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爱跑野马’,但这种讲法却让我们对诗词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叶先生的学问不是死学问,而是活的,有生命的,能随时随地灵活运用。她常说诗词拥有可以让人心不死的力量。”
迟宝东还提到,叶先生性格温润,在她身边常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在古典文学方面的根基是很浅薄的,但先生从来没有流露过恼怒厌烦之意,而是手把手教,一点一点带我,从不厉言厉色批评我们,但温润的话语却有万钧之力。”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雷蕴含 摄影报道